科举?
荀玉脚步一顿,脸上随后浮现出叫人看不懂的神色。
“我这辈子大概是不会出仕的。”
族中旁的人可以去考科举,做个不大不小的闲官,独独他是绝不可能走科举这一条路的。单单是“异姓王”三个字,就已经能看见他今后所有的日子了。
不去出仕?
傅抱月一愣,但以她的聪明劲,立刻就想到这其中是否有隐情,随即不动声色的开始转移话头。
“想来公子是想学五柳先生,悠游林下,做个逍遥现实的名士了?”
荀玉脚步一顿,随后叹道:
“普天之下,大好风光,我还没领会过呢。”
他就算是想做个有为的官员也不成啊,头顶上天子还看着呢,异姓王要是真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功绩来,皇帝那边可就睡不安稳觉了,指不定什么时候楚王府就抄家灭族了。
京城里哪怕再正直的清官,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管好了,宗族里也难免有些人扯起虎皮做大旗,在乡里横行霸道。而京城里几位显赫的勋贵更是如此,随便扯出几样罪证来,保证就能让那些贵戚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就算有父王殉职的功勋顶着,圣天子不好下手,但也不能确定什么时候这份功劳就被消耗光了。身为异姓王,行事还是低调些的好。
他看了身边漫步而行的傅抱月一眼,嘴里忽然就不由自主地蹦出了一句话:
“若是有那么一天,真正能逍遥自在就好了。”
“噗嗤——”
荀玉愕然回头,他心里本就不大舒服,被旁边这人一笑,就更不爽快了。
“你笑什么?”
“我笑公子是从小就生在公侯府上的富贵人家,到外面来的时候,只看见了风花雪月,却看不见民间疾苦。”
楚王世子有些生气了,自家两父子不惜以性命为赌注,偷偷微服私访,甚至连老楚王都被暗杀而死,对方竟然还嘲讽他不识民间疾苦?
就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也是要在这方面和她好好说上一通的!
……
傅抱月一看对方表情,就明白自己是大大触犯了此人的逆鳞,但她却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
因为这本就是她的肺腑之言,难道对方还会放下身段来修理一个弱女子?像这样好颜面的人家,定然是拉不下这个脸面来的。
她清了清嗓子,神情反而更为昂扬。
“公子,你知道百姓要种一亩地,官府要收多少赋税?那些租赁了别人田地耕种的佃户,在交税之后,更是还要给主人家交多少粮食?你可知道,哪怕是风调雨顺的大好年景,也会有农夫食不果腹,卖儿卖女?”
向他这样一看就是从富贵人家出来的贵公子,遇到荒年,恐怕就是“何不食肉糜”了。他们那点仕途失意的挫折,比起最底层百姓的痛苦,又何其浅薄!
她嫁了阮言这么一个烂人,从富家女变成了洗衣妇,平日里走街串巷就为了几枚铜板果腹,双目所见到的事情,绝对是这些高门大户的公子哥所见不到的。
傅抱月伸手一指身边伺候的丫鬟,道:
“我身后的金鸳,就是当年大河发大水的时候逃荒来的,本来也是良民出身,家里却迫不得已把她卖了出去。听她讲,平时收成好的时候,家里存下来的粮食也是吃不到夏粮收成的时候,秋天更是要跑到山上去打橡子板栗来存着。”
要是遇见荒年,那就更是不说了。
……
荀玉脸上原本还有些怒色,但越是听下去,就越是心惊,最后竟然浮现出惭愧之色,对着傅抱月行了一礼。
“多谢姑娘点醒我,不然我还要一味沉沦在丧亲之痛里。”
父亲之所以身亡,不仅是因为忠于国事,更是因为想要给天下百姓还一个朗朗青天,倘若自己一味想要扳倒安王报仇,那反而就失却了父王的本意。
老楚王不是为了扳倒安王而扳倒安王,而是要为了江南百姓和天子才去扳倒安王,这一点他时至今日都不明白,而是要等到傅抱月出现才被点破。
见他行礼,傅抱月也是有些尴尬,连忙伸手将人扶起来。
肌肤相触之际,两人都是微微一愣,随后傅抱月强笑道:
“我哪里能当得起公子你的谢,反倒是公子你饱读诗书,比我这种人强多了,就算是一时迷惑,那也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纸而已,一点就破了。”
“窗户纸是窗户纸,但我要是不去戳,那层纸也不会破,所以我还是要感谢傅姑娘为我解惑。”
说完之后,两人都是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一片诡异的气氛里,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么沉默地并肩走着,傅抱月甚至能闻见从“陆公子”身上飘来的隐隐香气。
荀玉无意间回过头,看见傅抱月的肩上,正堆着一片片从枝头落下的雪白花瓣。
是荼蘼花。
开到荼蘼花事了,此花开后更无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