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火车缓缓驶进站,车轮刹停在铁轨上磨出尖锐刺耳的长鸣,白色蒸汽瞬间淹没了整个月台。乘务员在车厢里来回走动叫醒睡着的人们,然而靠窗而坐的男子却不为所动,他定定地望着窗外,像是一尊雕像。
“先生,列车已经到站了。”乘务员提醒。
男子缓缓收回了视线,抬头望着乘务员,问:“这是到了翠屏?”
乘务员觉得有些好笑:“你看看你的车票是不是写着翠屏站,列车可不会开错。”
男子叹息一声,拎起行李下了车,一步一步走进翠屏山寒冷的冬夜里。
这是陆嘉衡第一次来这个湘西小镇,他按着曾谙外婆给他的地址找到了位于老街上的裁缝店面,此时已经将近午夜,街上的店都关门了,唯独那一家亮着灯。他推门进去,坐在柜台后面烤着火戴着老花镜打着毛线的白发老婆婆抬起头,四目相对,分明彼此都没见过见面,老人家却丝毫不见外,自然而然地道:“你来啦。”
陆嘉衡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点点头。
老人放下手里的毛线,扶着柜台站了起来,板了板僵直的腰,转身给陆嘉衡倒了杯热水。
“谢谢。”陆嘉衡接过水却没有喝,只是放在手里焐着。
“曾谙,已经睡了,就不把她叫起来了,楼上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你就睡楼上吧。”
“嗯。”
老人佝偻着身子带陆嘉衡上楼,虽然脚步放得很轻,但陈年老旧的木质楼梯还是嘎吱嘎吱作响。
“婆婆,你的病,”陆嘉衡说话的声音很轻,“差多少,我可以——”
“不是钱的问题。”老人深深叹息。
不是钱的问题,是没有时间了。
明明都心知肚明,却还是想问问,好像这样就会听到转机。
“我只有知琳一个女儿——”提及往事老人的声音里满是难以自持的悲伤,“她走了,我也走了,都走了,只有曾谙不知道怎么办——”复叹息,老人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实在没有办法了,不然我也不会——”
陆嘉衡看着她脸上岁月纵横的褶皱,每一道都盛满深深的苦涩与无奈,他有些不忍地偏过头:“我知道。”
长久的沉默,陆嘉衡还是说了:“对不起。”
老人摇了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谁又能说得清对错呢?都是孽啊,都是孽。”
老人临走时带上了门,陆嘉衡在床边坐下,房间里久无人住,浮着淡淡的霉味。
陈旧的记忆就像陈旧的空气,看不见却无处不在。
何知琳,陆嘉衡身边已经很多年没人提起这个名字了,好像这个当年离经叛道闹得满城风雨的女子从未存在过。
外婆已经很老了,从曾谙记事起外婆似乎就是白发苍苍的模样。小孩子眼里世界是静止的,今天的太阳和昨天的一样,明天的也是,所以所有的东西都不会变。曾谙以为外婆会一直这样,直到她长大成人,直到她也变老,到时候她们甚至能一起做一对老伙伴一起到老到死。
然而没有人是住在时间里的,所有的人都不过是时间洪流中的飘萍罢了。
秋冬植物的凋零是潜移默化的,日渐衰落凉透的日光再也无法带来生命力,日渐凌冽的寒风刮走了残留的生气,最后当生命走向消亡,你甚至说不清,这一残忍的过程是从何时开始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曾谙都固执地认为,是93年的翠屏的深秋严冬消磨外婆的生命,所以她才会像门口的银杏树一样枯败。
但是其实早在世间的离别之前,无数的暗示与道别都藏在生活的蛛丝马迹里。就像那个夏天的早晨,外婆摔倒在井边站都站不起来,小小的曾谙什么都做不了急的哭,外婆安慰她歇一会就没事啦。从那时开始外婆开始频繁地去卫生所,开始一把一把地吃药,开始用各种借口把曾谙支开然后打好几个能持续几个钟头的电话。
左右领居的大人们常常垂下一种带着怜悯的眼光告诉曾谙,你的阿婆时日不多了,她快走了。起初曾谙不当一回事,她含着棒棒糖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晃着够不着地的腿晒着太阳,笑嘻嘻地回答:“没关系啊,阿婆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但是这样的话说多了,那种冰凉凉的目光和冰凉凉的情绪逐渐浸染了什么都不懂的曾谙,有时她也会惶恐起来,大喊着“阿婆”楼上楼下地找,直到找到了阿婆才安心下来。有时阿婆在做饭,有时阿婆在缝补,有时阿婆在记账,阿婆好像一直忙忙碌碌停不下来,曾谙没有别的孩子那么娇气吵着要牵要抱,她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看着。
直到有一天隔壁的阿宝像得了天大的情报风风火火来跟曾谙报信,曾谙你有爸爸啦,你爸爸要从上海来接你走!当时的曾谙还没有后来能装能忍,她大骂阿宝是“戳巴子”(骗子),上手就打,两个五岁的孩子扭打成一团。最后还是路过的大人分别通知了两边家里把人拉回家各自挨批才结束这场闹剧。
曾谙害怕睡觉,因为一旦睡着就看不见也听不见,说不定阿婆就是在此时离开。于是她总是熬夜,哪怕困到眼睛都睁不开也要看着阿婆。阿婆吓唬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