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属南,不曾有过鹅毛大雪的景象,只在年关时下了一场湿答答的小雪,在地面铺了浅浅一层,很快就融化了。新岁过后,天气回暖,街巷间门门户户还挂着红灯笼,年味儿还未散尽,上元节灯会就快就要到了。
树下秋千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身量小,靠着彼此,一并挤在秋千上坐着。
龚真珍晃着腿,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漾成了一朵花,旁边的阿云捏着竹蜻蜓娴静地并着腿坐着。
在龚府收养阿云后,原是将吃穿用度调成了两份,可阿云并不需要进食,偶尔也是和龚真珍出去被她拉着尝尝鲜,那些对人类来说必不可少的东西她也不需要,再加上她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龚真珍的小院儿,或者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变成雾鸟带龚真珍偷溜出去,所以本来就没怎么上心的龚家人都几乎记不得有这么个养女了。
阿云偏爱一身白衣,也不惯满头珠玉,每年新岁都会比照着龚真珍的身高长一点,和她保持一样高。
龚真珍盯着阿云没有任何装饰的头发,若有所思。
上元夜,龚真珍拉着阿云,神神秘秘地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锵锵锵!”嘴里还在模仿皮影戏人物角色登场时的声音。
是两支一模一样的青色玉石珠花簪。
“这是我用省下的零嘴儿钱买的,嘿嘿嘿我们一人一支。”
“阿云,试试嘛试试嘛,你头发这么好看戴上一定也好看,我们戴一样的!”
“阿云低头,我给你戴上。”
阿云像往常一样顺着她,依言低下头,凉凉的感觉从发间穿过,她再抬头青色玉石随着摆动发出清脆悦耳的敲击声。
龚真珍很容易满足,她还是快乐地像个小鸟,有说不完的话:“我去挑簪子的时候眼睛都看花了,有好多好看的首饰啊,不过我这个月太贪嘴了,银子只够买两支簪子了,等下个月例银发了,把看中的簪子都买回来,全部买两份”
十里长街灿烂如白昼,头顶上式样繁多的花灯让人目不暇接,人流熙熙攘攘,路两边的小摊热闹地叫卖着,有人围成一圈在花灯猜谜,那边热腾腾的吃食新鲜出锅,相伴的三两女郎细细挑选着喜爱的精巧小饰,吹糖人的大爷翘着胡子跟一众孩童炫耀,她们去摊前买了两个憨态可爱的动物面具,桥边有耍杂技的人在表演火树银花,漫天的火光壮丽如银河泻下,照亮了半边墨夜,也照的两个女孩子眼睛亮晶晶。
龚夫人在房中算着这个月家中开销,她拨着算盘,发现送去龚真珍院子里的银两又少了,以为下人苛待小姐,正要发火,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收了个养女,住在真珍院子的耳房里。
对,是有这么一回事,这几年来似乎都没见过这个养女,当时收这个养女也是因为自己只有真珍一个孩子,她自然是捧在手心里疼的,可惜自己没有儿子,多个女儿也无坏处,还有利于自己的贤德仁慈的名声。
这少的似乎是这个养女的银子,那倒是不打紧。
她又拿起另一个账本,看木材生意上的收入支出。
房内香炉内点着安神香,困倦疲懒的午后,龚夫人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刚嫁给龚元才时,她娘家也是户颇有底蕴的人家,她从小识字学习管中馈,也算是个小家碧玉,心气比天高,原是看不上一穷二白的龚元才,可后来家道中落,收了一只鸡一只鸭就将她嫁给了龚元才,她几乎可以听见曾经互相下绊子的小姐们在背后议论窃笑的声音,她连件像样的嫁衣都没有,盖着红盖头,愤怒得身形都在颤抖,这是她铭记一生的耻辱。
丈夫是个窝囊无能的草包,她点着最劣质的冒黑烟的蜡烛,熬红了眼看账本,一点一点撑过来,生意越做越大,钱越来越多,可是她又开始痛恨那些在背后指指点点不屑地说只是个暴发户,一点底蕴都没用撑不了多久,她不允许,绝对不允许,有她在一天就能撑一天,她就应该是枝头万人敬仰人人艳羡的凤凰,绝对不能成为泥泞里被轻易碾死的蚂蚁,她看着事事软弱的废物丈夫,心里只有厌恶。
可是等钱多了起来,废物丈夫似乎得意到忘了尾巴,虚张声势,惹是生非,无能又好色。他流连于烟花柳巷,还带回来个大着肚子的烟花女人。可是她年轻时熬坏了身子,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她看着那个女人的肚子,她嫉妒痛恨,痛恨将自己打发给龚元才的父母,痛恨这对狗男女,痛恨这个女人肚子里流着自己丈夫血脉的孩子,她几乎要疯了,她已经疯了。
她要报复他。
于是她在女人生产时用剪刀将她捅死,看着这个代表自己又一个耻辱的孩子,她真想让他像他的母亲一样当场毙命,可是她现在不能生育,需要一个孩子。于是她把这个男婴放在了自己身边,看着男婴逐渐长大,受尽自己打骂,对自己言听计从,她心里升起了一种疯狂扭曲的快意。
看,他多听我的话啊,听话的孩子才会有糖吃啊。
在外人面前,她是一个完美的慈母,完美的妻子,完美的主母,她掌控着这个家的一切。
又过了几年,龚真珍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