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眸,程槐已褪了朝服,坐在程柳父子身边了。
程槐坐在首位,这是家中几十年的规矩。
程柳一向敬重自己这个大哥,即便他万事小心也不敌他大哥的十分之一。
“大哥,可下判了,最终是个什么结果?”
“还能是什么结果?两个都给判了,三日后东市处斩。”程槐自顾自拎过烫好的酒壶,往自己杯中倒酒,又一气灌了下去。
片刻后,程槐终于长长舒了口气,酝酿着怎么和弟弟和侄子讲一讲今日的事。
那上书状告杨孙二人的司徒广和陈魄被杨孙党下的佞臣随随便便扣上了几项诬告的罪名,又被做了手脚,平平添出几项无中生有的贪污案子,前日便被送入狱中,等待发落。
发落倒快——三日后闹市处斩。
程槐天资颇丰,仕途平顺,又恰好在刑部奉职,这日便被叫去了。
程家在朝中一向中立,遇事不偏不倚,此次程槐被叫去听审也大有一种被敲山震虎的意思。
正因如此,程槐才更心急要办成程延同杨三小姐的婚事。
“延儿,你的终身大事伯父本也不想逼你。”酒过三巡后,程槐蓦地眼光沉沉地对程延讲,“只是朝政积弊甚久,朝中党羽错综复杂,多多少少都和杨京卿和孙昭式的党派沾着关系,你看那司徒广、陈魄,也算是万里挑一的贤俊英才,还不是被杨京卿和孙昭式一一剪除,性命不保?”
打起官腔来,程槐那派深谙世故又不乏语重心长的做派还真是京华数一数二的能才。
“只是此次情况非比寻常,若是不趁机跟对路子,只怕我们程氏一族都难逃一劫!”
程延坐在一旁,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他没心没肺地笑叹一声,对伯父所言不以为意,“伯父,原来程氏一族的性命、荣耀都必须靠我一个小辈签卖身契才能维系,过去这小二十年我竟不知原来我这么值钱。”
程槐脸色瞬间阴沉,程柳更是怒火中烧,一顿饭下来不欢而散。
三日后,程延一身白衣如同戴孝,出现在东边的闹市。
那闹市边上开着一家胡姬酒肆。
酒肆的店家养了几个容貌招人的西域娘们,个个熟稔胡旋舞步,于是小小一爿店里常年挤满着前来歌舞升平的公子王孙。觥筹交错间,男子的杯盏、胡姬的赤足、缭乱的灯火,纷纷昏在一起,热闹非凡。
今日,胡姬酒肆门庭寥落。
店家不挂灯,门前挂上两盏昏昏的白灯笼,东市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宛若两盏莲灯。
酒肆里没有前来买醉的食客,男人们一个个敛了眉目,静坐饮酒,面色庄严而肃穆。
举京华的人都知,这是司徒大人和陈将军被处斩之日。
即便杨京卿和孙昭式大笔一挥可以修篡青史,只手遮天至无人撼动,然而民心澄亮。
这些年,杨孙两人苛捐杂税,舞弊朝政,手下之人更是民脂民膏也不放过,恶事做尽,好好盘算盘算,这二人手中压下的人命官司够大理寺丞抄它个一天一夜。
自状告失败后,万民伞上的人一夜之间沦为子虚,死的死,逃的逃。
民怨一时沸腾,京华犹如一座地府佛塔,回荡着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的怨声载道。
程延今日没什么兴致,没有去逛茶馆戏院,他只安稳地坐在胡姬酒肆临窗的二楼席上,对着东市刑场一杯一杯对窗独酌。
酒肆就在东市边上,刑场上的一声一息,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厌倦了那种木窗来回敲打窗棂的窸窣声,索性推开半掩地轩窗,窗下的风景不算好看。
乌央乌央的百姓聚集在刑场周围,世间没有什么比此刻百姓口中的歌功颂德更发自肺腑。
司徒广和陈魄苍桀若傲地昂着头,却在听到一片沸反盈天的民声时红了眼睛。
屠刀已落,立地成佛。
鲜血滚涌泻地,是那年暮春艳过海棠的国色。
人们不知何时,一个白衣男子走近鼎沸的人群,在两颗头颅在钝刀中分离躯体时,他郑重地朝地上浇了一瓶酒。
那寒烧的酒水混入昨夜落了一整场的雨水,在晚春的杏黄梨白间渗入这座千年古城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