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书生话音刚落，傅抱月微微合上的眼睛就豁然张开。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傅抱月看了一眼桌上自己信手写下的几行小字，掸了掸衣上的灰尘，神色从容道：
“敢问许公子，至圣先师为何说小人与女子难养？小人何解？女子何解？”
她在女学里念书不久，在经义上的造诣也不如那些饱学老儒，索性就只拿自己念得最熟的《论语》，另辟蹊径。
“这有什么难的，这句话原文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离得进了容易过分亲近而失去了规矩立法，离得远了，他们又容易心生怨恨，所以小人和女子才难养身、心、性、命，成就一股浩然之气啊！”
身、心、性、命，则出自另一本《大学》，浩然之气也并非孔夫子生前就宣扬的东西。
许书生端起茶润了润喉咙，菱洲园下人捧上来的茶水是外面卖得极贵的“吓煞人香”，入口之后整个鼻腔都是醉人的香气，他在家里念书的时候哪能喝到这种好茶。闭上眼睛回味了一阵子之后，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解释傅抱月之后的问题。
这样看上去，两人之间的气氛完全不如之前剑拔弩张，反而有几分弟子向老师求学的意味。
围拢过来的士子姑娘们之间起了些嗡嗡的议论声，但最后还是沉下这口气，安静听他“讲课”。
……
“所谓‘小人’嘛，就是满腹阴私之人，与君子恰好相反，至于女子，我想姑娘你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傅抱月闻言一笑，这就入套了，果然就是个没什么智慧的家伙，这才打倒了几个女学生，心里就开始飘了。她虽然在经义上研读得比那些考上举子进士的读书人浅多了，但有一点优势，却是许多人学不来的。
在她这辈子接触之后，就发现自己有个优点，那就是过目不忘，什么东西只要读上一遍，就能记个大概，反反复复看上两三遍，就能一字不漏地默出来。
她在书院里念书的时候，经常往藏书的藏书楼里跑，这段时日里就看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书，里面就有几本专精于考据训诂的大家之作。
“许公子，这你就有理解有误了，昔日大儒豆卢氏写了一本《四书勘误集成》，不知许公子拜读没有？春秋之时，所谓‘小人’，并非指的是满腹阴私，卑鄙无耻之人，而是‘陪隶下人’之类的小民。”
许书生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世上的确有主旨为训诂勘误的流派，但他一向热衷科举功名，觉得那种学派就只是白头老儒埋首故纸堆抠字眼而已，根本对科举一点用都没有，所以他根本就没读这个流派编纂的书籍，眼下人家就拿着书过来明晃晃的打脸了。
而更令他在羞恼之余感到一丝敬佩的是，她一个小女子，竟然对经学有如此精深的研究！
这，这……
他堂堂一个马上就要考举人的秀才，还是上一届的案首，竟然被一个小女子在自己最擅长的方面驳倒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许书生脸涨得通红，就想要打断她的话，但傅抱月十分警惕，根本就没给他留下插嘴的余地。
……
“……许公子，所谓浩然之气，乃是亚圣的主张，而亚圣又是曾子的再传弟子，和至圣先师之间早就隔了数代，为何又强行牵扯到圣人的身上去呢？”
荀玉飞速下笔，将两人辩论的一字一句全都记录到纸上，然后抽空看了一眼台上的情形，不由摇了摇头。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许书生面色苍白，对答得也是左支右绌，显然节奏已然被打乱了。
像他们这种人，一辈子的指望都在科举上，故而只肯在诗词和应试的文章上面，根本就不去看那些被斥为无用的学说，因此上台辩论的口才，反而还不如那些不混官场，悠游林下的隐士们。
听说他刚才说得许多姑娘哑口无言，现在看来也都是菜鸡互啄而已，真正踢到铁板，他就怂了。倒是之前在护国寺里见过的那位傅姑娘，没想到在经学上还有如此深厚的造诣。
傅抱月见他支支吾吾答不出来了，紧跟着就乘胜追击。
“许公子，你是否是女子所生，小人所养呢？”
“孔圣人也曾说过，‘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
“许公子把女子视为难养之人，可曾想过家中老母？”
……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傅抱月一连串追问下来，许书生已是面无人色。
无论何时，孝道都是个大命题，“不孝”这顶帽子扣在头上，那他这辈子的仕途还没开始就得完了，他是绝对不能够承认自家老母属于难养那一类的人的。
不然名声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大家伙儿以后见了他，只用得着指指点点，说他是个不孝子就行了！
许书生在蒲团上僵硬了半天，最后不得不闭上眼睛，铁青着脸认输。顿时，台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傅抱月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