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世子浑浑噩噩地回了暂时安排的房间，抬头一看，楚王正站在一个做成摇钱树模样的青铜落地九枝灯前，目光专注地看着他。
父子两个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荀玉才听见楚王轻声道：
“我来之前，早已向天子上书，等我去后，便依照惯例，由你这个世子世袭楚王之位。当今天子并不是那种刻薄寡恩之人，想必你回京之后不会太受刁难。”
“我早已吩咐郭琳带人来把你接走，到时候你我分道而行。要记得，乔装改扮之后，一定要低调行事，不可再耍什么少爷脾气，等到了京城，一定要把事情原委告知天子。”
楚王再从袖子里拿出一卷锦帛，上面历数了安王数十年来的罪状，并江南官场贪污腐败之风的原委，及治理方案。不同于飞鸽传书送过来的纸条，这卷锦帛拉开来，几乎能绕着屋子围上一圈。
这就是楚王荀澄一路微服私访数月，最后所得到的结果。
荀玉木着脸，接过这卷厚厚的锦帛，一颗心直直地沉进看不见光明的深渊里。
要是时光能倒流，他恨不得能重新返回父亲接旨的那天，就算抱着大腿撒泼打滚也要让楚王驳了圣旨。
有安王盘踞的江南，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死地，就连年少得意的镇南将军和文懿公主都折在了这儿，哪怕是背着违抗皇命的罪名，也不能让父亲被人派到这儿来！
削职夺爵就削职夺爵，总比就这样白白丢了命好！父王如今才三四十岁，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父王，您才是家里的顶梁柱，要不孩儿替您去吧。”荀玉眼中泪光浮动，“咱们家里少了谁都可以，却唯独不能失去您啊！”
“你要是再说这话，我干脆现在就打死你得了！”
……
楚王勃然大怒，看向长子的眼神竟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想想咱们家从前朝传承至今，也不是没有过危如累卵的时候。前朝战乱的时候，咱们家的族人就死了一大半，却仍旧延续下来，直到如今。那时候不比现在艰难百倍？那时候谁没死几个亲戚朋友？你要是再推三阻四，如何对得起咱们家的列祖列宗？”
这便是世家大族的难处了，宗族延续才是首位，个人荣辱生死反倒要排在后面。楚王如何不想跟自家儿女共享天伦，只是情势所逼，不得不要他去死罢了。
倘若当初就打听清楚了江南局势，他也会拼着天子责难，把南巡一事从身上推下去。
可世上偏偏没有如果。
荀玉低下头，垂在身侧的拳头悄然握起。
“孩儿知道了。”
楚王伸出手拍了拍身边已然长到和他一样高的青年，笑容里带着三分凄楚，三分坚毅，看向长子的眼神里分明是浓厚的不舍。
“好孩子，你是个聪明的，回去的时候千万注意安全，可别让人发现了你。郭琳是王府长史的儿子，又是跟你一块儿长大的伴读，是个可信的。我已经让他准备了人手保护你，到时候你就跟着他走，千万别回头！”
……
天上黑云密布，暗得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冷涩秋风呼呼地刮着，吹过树枝时还发出尖利的哨音，正所谓月黑风高杀人夜。
巡夜的更夫昏昏欲睡地走在街道上，有气无力地敲着手里的铜锣，扯着嗓子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此时正是五更天，就连前半夜热闹非凡的秦楼楚馆也没了声息，街巷里一片寂静。
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子紧闭的大门悄然开了条缝，走出两个穿着粗麻衣服的俊秀少年来。
“世子，快走。”
郭琳紧紧抿着唇，紧紧握住楚王世子的手，就把他往门外的青布马车里塞。末了，自己又和车夫坐在外面戒备。紧接着，又有几个弓刀在身的武士神情紧张地左右护卫在两旁，座下的骏马打着响鼻，不住用蹄子刨着土。
“高素卿，告诉本王，我儿子身边的人都是新得过的吗？”
一袭深色劲装，外貌普通的武士勒了勒胯.下不安分的枣骝马，沉稳回答：
“我都一一查过了，全部都是信得过的人。要是连这些人都信不过，那我手下的白袍卫干脆就不用组建了。”
“好，那你们世子的安危，就全都拜托在你身上了。要是楚王世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不光是我做鬼都不放过你，安王那边，你又能讨得了什么好处？”
楚王最后靠在门边，万分留恋地看了车厢一眼，接过鞭子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
拉车的黄骠马吃痛，立刻撒开蹄子往黑漆漆的小巷尽头狂奔而去。
……
送走了长子之后，楚王身子就晃了一晃，伸手扶住门框。身边伺候的福全气息乱了一瞬，随后一道担忧的目光就落到了他身上。
“王爷，您是真的……”
“是啊，我是真的要这样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的就是我了。”楚王不住摇着头，面上露出深深的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