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墨夷旻禛做了一个久违的梦,打从他十一岁开始逃亡以来,就不曾做过梦了,他得时刻警惕,那种枕戈待旦的日子怎么允许他睡个好觉?日子一长,也就渐渐不做梦了。
梦中,他穿着十二章纹天子服,庄严地一步步走向祭台,行祭天礼,昭告天下,从此天下唯我独尊。
远处,是他波澜壮阔的江山,台下,是他的子民,其中不乏老熟人,曾经地黎王,离伏王和徒泉王,各路诸侯,三教九流,以及他的封疆大吏和铁蹄将士。
可当他看向身边时,一排人中却唯独不见钟褚灵,他慌张起来,她该在身边的,这么重要独一无二的日子,他要她站在他的身边。
“褚灵……褚灵……”口中喃喃呼喊,宫人俯身问道:“君上,做噩梦了?”
宫人用帕子为他擦去细密的汗珠,他睁开眼睛,道:“噩梦?算是吧,王妃呢?”
他们没听清方才旻禛的话,但晚上的宴会只有灵娘娘陪在君上身边,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便猜想问的是她,回道:“回君上,灵娘娘早回宫歇息了。”
旻禛放了心,她还在,才点点头,重新躺下,却早已睡意全无。
出征离伏的这一局赢了,朝中那些人便会消停一段时间,丞相府的帐该算了。早在先王时期,他钟鸿邺就是叛国通敌的逆臣贼子,后又在先王后及外戚集团的指使下,做过许多错事,谋害过许多忠良,甚至还曾数次追杀过他,到现在,依然为外戚残余出谋划策,所犯之罪罄竹难书,诛灭十族也不为过!
可他,为什么偏偏是钟褚灵的生父?
长吁短叹了半夜,终是想不出个两全的法子,忽的又想起沁湉这几日闹得厉害,饭也不肯吃,唤宫人道:“明日去传白大夫来。”
早朝上,意料之中的一片夸赞之声,就连一天前还硬着脖子唱衰的大臣都迅速倒戈,翻脸比翻书还快,墨夷旻禛丝毫不为所动,只留下沈法,便草草退了朝。
“陛下此番旗开得胜,不仅涤荡了黎古,又得了离伏十城,真是可喜可贺!”沈法边说边跨过门槛。
旻禛背着手,缓缓往案边走,道:“黎古,寡人收了,离伏那十城退了五城回去,又另送了令尹两座城池,还有他那几马车细软,也都归他了。”
沈法一怔,似是没料到,随后又笑问道:“城池硬打还不一定能到手,君上为何就还回去了?”
“去离伏之前,先生们曾教寡人,收五退三,此为蚕食。”旻禛在椅子上坐下。
沈法激动得拍手,险些说出“孺子可教”来,也坐下,道:“君上英明!”
“那十座城池,都是边陲小城,全加起来不过一个丽城大小,退给盛凌光,是因为无甚用处,赐给令尹,一来收买二来利诱。”旻禛又想起那日欣然接受城池的令尹,不由得笑出声来,这个人,真乃奇货可居,加以利用,他便可成为自己手中的快刀,将来便用它给盛凌光致命一击。
再过不久,盛宓兮便要进宫了,这份礼,旻禛不能不收,这是麻痹盛凌光的一剂良药,只是,在那之前,他不知道要如何跟钟褚灵解释,在丽城时,她们就不对付,让她进宫,无异于不给褚灵做脸,所以,他才会想把册封王后之礼提前。
“朝局暂稳,不知君上下一步打算如何做?”沈法道。
“寡人正想听听先生的高见。”
“当初打黎古也是奔着它资源丰沛而去,黎古已然到手,眼下这局面,依老臣愚见,内重外轻,正值这场胜利所鼓舞,人心所向,该打扫打扫庭院了。”
“那先生觉得,该先扫哪家?”
“臣不敢妄言。”
宦海浮沉多年,沈法早有自己一套跟君王打交道的对策,对外言无不尽,可对内嘛,提意见但从不指名道姓,一来胜负未定,空惹祸患,二来言多必失,若说对了,君王猜忌,若猜错了,又显无能,凡事总留条后路,可称得上是狡猾的老实人。
旻禛也不为难他,直言道:“先生觉得,钟家如何?”
沈法心底一惊,方知旻禛不是玩笑,这丞相府与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若把钟府铲平,外戚便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再无力兴风作浪,道:“可是,太尉那儿……”
太尉府裴家与钟府交情笃深,若动钟家,裴家必不会袖手旁观。
“裴家?是啊,他背后还有个裴家,可裴家满门忠将,若知晓钟家的勾当,未必肯救他。”
“话虽如此,即便裴家肯配合,王妃那里,只怕也不好交代。”
这话正说中旻禛心事,眼神躲避着沈法,去看窗外,语气冷了几分:“不久后,她就会成为越竞王后,以免外戚重蹈前朝的覆辙,她就必须作出必要的牺牲。”
沈法对钟褚灵生出怜悯来,那孩子,他倒见过几次,那么娇小清瘦的人,怎能承受家族被诛杀的痛苦?换作是谁都无法接受吧,何况还要靠这样的痛苦去换取王后之位,事情若真发生,她也许会就此一蹶不振,香消玉殒也说不定。
忍不住提醒道:“娘娘金枝玉叶,从小没吃过什么苦,怎能受得住这失去亲人的打击?”